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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下的人行道,紅磚在被樹影篩落的月光裡幻變成孩童們隨意的塗鴉,早春的晚上還顯得有點寒意,依萍剛從高中裡結束晚自習,在路燈昏黃的烘托下,她的一步步走回家中的身影像是夕陽底的歸雁...

 黑色短裙、草綠的襯衫,還記得自己三年前在聯考中脫穎而出時是如何的興奮,媽媽在街頭巷尾提起自己有個女兒考上了第一志願時的欣喜模樣;比起許多學校同學,她知道自己的母親實在有資格稱作模範媽媽,不會在考試考差時對她的生活起居下達禁足令、更不會限制別的男孩子打電話來到家中(曾經被攔截過一通建中學長的電話,結果自己接過話筒後才知道母親已經和他聊了半個小時,居然說這個男孩如果當女婿一定很不錯!天知道他只是在補習班一起打工撿到依萍忘了帶回家的學生證而已),想著想著就不自禁的傻笑起來,一時間又想到聽鄰座小玲提起家裡的嚴格監控,學校的晚自習才結束,陪她走出校門時一定可以看見那台由司機駕駛的黑色賓士,老早停在校門口旁等著了,如果依萍和班上同學想要去吃點什麼宵夜時,小玲往往只能用羨慕的眼光透過車窗玻璃悄悄看著。
 
 有時候依萍會覺得自己算得上是很幸福的女孩,雖然在小學時爸媽就已經分居,然而並沒有把他們大人的情緒牽連到當時年紀還小的她身上,反倒是兩個人隔了距離後變的不再像以前模糊記憶裡一樣三天兩頭吵架,每個月父親還會開著車帶她出去兜風、說是又發現了台北一個不為人知的桃花源,有時是一個廢棄在山坳湖畔的小工廠,有時則是郊區無人的綠化公園,那些地方都有個共通點,不同於依萍每天上下學在總統府前的烏煙瘴氣,四周充溢著青草的香氣、她更願意把那滿地的綠意穿戴在身上,還有環繞身旁的樹蔭也遠比在大街高樓屋簷下來的令她自在,這讓依萍都期待著,每個月可以和爸爸去他口中所謂:「被都市遺忘的自然」游走;雖然母親通常不一道跟著,但是回到家跟她提起今天又去了哪些哪些地方時,看的出來她認真傾聽的表情,似乎透過依萍娓娓訴說,也像聽見分開已久的他在開口,就如同以前兩人在一起時氣氛。
 
 從學校到家中平常只要走20分鐘的路,但是今天卻顯得特別漫長,依萍自己對自己說:「大概是因為下午體育課測驗的八百公尺跑步太累了吧!」,腦海裡胡思亂想著從上高中以來的玩樂、還有從小到大的白日夢,讓她可以暫時對晚上在教室裡讀的參考書,不論是三角函數還是排列組合、龍山的黑陶跟仰韶文化有什麼值得比較之處?連書局暢銷排行榜的女作家也上了考卷的閱讀測驗,偏偏那是她最不喜歡的矯柔風格,卻還得在選擇題的答案選下:「三、此乃風格清新、激勵人心之作」。

 不知道為什麼,想要回憶快樂的時候,這些已經佔了平常生活三分之二比例的煩惱還會揮之不去,大概就只剩下在拋開課本、無所事事地翻著自己去重慶南路揀的幾本舊書,才可以暫時忘掉那些升學考試的資料吧!她曾買了不少琦君的散文,最早起因應該是在國中課本上看到的那篇經典課文:故鄉的桂花雨(這大概算是課本唯一讓她喜歡的地方,介紹了少數的她覺得的好文章),喜歡看著那有些泛黃的文字,像在小時候夜晚躺在床上時,母親在一旁說著睡前故事的語調,沒有什麼鏗鏘有力的激烈情感、也沒有需要拐彎抹角的思考邏輯,真要說的話,依萍認為琦君的作品讓她學會了從「珍惜」的角度去看事情;也幸虧這麼想,雖然升了高三後課業壓力一天比一天重,坐在教室座位上的時間也一天長過一天,除了每個月和父親相聚的時候,她已經很少有機會堂堂正正的站在藍底白雲下看著天空;早上出門時頭頂是剛破曉的厚重雲層,晚上回家時是愛國西路上樹影晃動間詭異的路燈,還有呼嘯而過的汽車驚起她拖長的影子;在一個月和另一個月的間隔裡,依萍開始習慣想著早起的生活,可以讓她和整個城市大部分的心靈一塊轉動,聽已經上大學的表姊說過,以後每天可以睡美容覺到日上三竿的生活會讓人厭煩;而在深夜步出燈光漸次熄滅的學校,也令她得以避開下班時間的洶湧車潮,比白天多了分沁涼的街道,路燈渲染在夜色其實遠比灰濛濛的街景來的有情調,依萍真正的學著珍惜起她週遭的經驗來。
 
 是因為想像而生的錯覺嗎?她彷彿聞到了一陣淡淡的香氣從前面的巷口傳來,不是黏膩的香水味,也不是哪家廚房剛下鍋的大魚大肉,像是從剛剛走出校門就已經陪伴在自己身旁一樣,只是一直沒來得及注意到那味道的相隨,當腦海裡紛去沓來的想法稍稍寧歇的時候,突然就有了這意外的發現,是從停在巷子裡路燈下的一台淺藍色休旅車旁傳來,依萍好奇的繞近些,這才發現那輛車的後車廂已經架起、拉出了個輕便野餐桌,桌上擺著還剩一半黝黑的透明咖啡壺,桌邊隨意擱著兩張折凳,她更有興趣的湊過頭打量著那壺剛沖好的咖啡,像是有添了些什麼不同的物事,並非一向熟悉的那種星巴克式的美國咖啡香,也正是因為這種特別才吸引住她的目光,依萍伸手過去想要打開壺蓋瞧瞧是什麼樣的新口味,「碰!」駕駛座的門開了,水銀燈下看的出來是個歪戴棒球帽、白襯衫、深藍牛仔褲的中年男子,背著光看不輕他的長相,依萍一度猶豫著該不該回頭就跑,恪遵從小到大師長教過的「不要隨便和陌生人接近」命令,然而她剛放下手邊的咖啡壺,那名男子已經探頭進後車廂拿出了一盞黃色的小立燈夾在車門點亮,不急不徐的開口:「同學,要喝咖啡嗎?九十元一杯!我差不多也要收攤了,還可以讓你免費續杯喔!」
 
 散發著微弱光芒的小燈泡映照著那男人咧嘴笑著的臉,不知道是否夜色的關係,覺得有著像是他所沖泡的咖啡一樣黝黑的色澤,儘管有著燈光仍然不容易分辨的容貌,反倒是發現了在桌子旁原來還懸著一張用水彩筆畫的大型海報;依萍見到有個爸爸牽著小女兒從巷子另一端緩緩走近,加上路燈明亮的可以看見地上有幾顆小石子;似乎也沒有剛才那種急著轉身就走的未知恐懼了;她並沒有馬上回答那男子的問話,靜靜的打量那用來替代作招牌的海報,應該是剛學POP字體的人寫的,字與字的間架還不夠方正,但是卻流露著不受拘束的感覺,看了非旦不覺得刺眼,反而有種新鮮的視覺效果;上面用流利的黑色筆勾勒出一個咖啡杯還飄著裊裊煙霧,在一旁主標題的則寫著:「桂花咖啡 九十元一杯」,除此之外其餘畫面上都留下了空白。
 
 依萍怔了一下,喃喃的唸了出聲:「桂...花咖啡?」她旋即明白方才那陣吸引注意的香味不是咖啡的本身,反倒是在深深黑沼裡載浮載沉的一辦辦比指甲還小的木樨花。
 
 男子逕自轉進車廂中拿出了加溫用的卡式爐、一小罐研磨好的咖啡豆、還有一個圓柱型的玻璃瓶,透過放大後的瓶壁可以看見裡頭還遺落著一小捧淡黃的花朵,他一邊回答著:「同學你一定沒喝過這種口味的咖啡吧?這可是我的獨門配方喔!很香的!」
 
 依萍看了看手錶,還有十分鐘才九點,原本要拒絕的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所幸就坐在桌旁的凳子上,剛才在巷尾那位帶女兒出來散步的爸爸剛經過車旁的路燈,對正俐落調和著咖啡粉的背影揮手笑道:「小李啊,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陪陪女兒?」
 
 男子把一個500cc的紙杯擱在桌上,邊倒進調好比例的粉末,邊回頭向那位父親應著:「正打算要收呢,剛好看到這位想喝咖啡的北一女同學,他們孩子讀了一整天書想放鬆一下,我怎麼好意思不招待呢?」
 
 依萍聽了連忙站起身道:「不好意思,老闆,耽誤到你回家的時間了,其實我只是好奇聞到香味才過來看一看的,咖啡喝不喝沒什麼關係的。」
 
 「哈哈!我什麼時候變成老闆啦?叫我一聲李叔叔就可以了,最近這兩三個月剛好來這裡擺個小攤,和附近的人交個朋友而已,來來來!別客氣,先坐下來......」男子輕拍她的肩膀示意先坐下稍等,把一壺水擺在小爐子上頭加熱。
 
 在這個小巷裡成排的水銀路燈似乎是感受到依萍此時心中的感覺轉變,拉長了的白晃晃亮光像是水塘裡被頑童投下石子打亂的月色,讓人心裡不安漣漪的上下起伏著;等到讓原本略顯急促的呼吸,隨著砰砰的心跳,慢慢舒緩地延展成平靜的水面,早先碎成片片的映月又回復成一輪銀盤,而依萍面前的那張野餐桌上,也像是被打上了舞台燈光一樣,聚集這附近所有的夜景;她自己覺得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害怕有些不得體,或讓人覺得是個不擅言詞的書呆子,嘗試著想學街頭巷尾那些伯伯嬸嬸隨意的聊天抬槓一樣,開啟話頭的問了:「李叔叔,您家裡也有個女兒嗎?」然而這話一出口依萍就後悔了,她後悔不該從原本低著頭的時候,猛的仰起臉直視著對方發問,像是盛氣凌人的長官在詢問下屬,儘管她的語氣和煦的如同那剛沖下熱開水後,紙杯裡剎那間洋溢出來的濃郁咖啡香,雖然來的突然,卻沒有侵略性。
 
 「我只有一個女兒,都叫她Catherine,她很想要到歐洲去學畫畫喔,今年讀專科五年級了,我看--應該跟你差不多大吧......」男子邊將剛加進熱水的咖啡攪拌著,邊抬頭打量依萍在昏黃燈光下的身影,臉上表情雖然看不深刻,然而這樣的目光,卻令依萍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小學時,有一回因為忘記把寫好的數學作業帶到學校交,被老師放學後留下來寫到完才准回家的事情;在她好不容易把作業用潦草童稚的筆跡寫畢,拿到導師辦公室的桌上放好後,才拖著沉重的步伐,和背上那明顯大過身體負荷的書包一塊要朝校門口移動,那時候已經比平常回家的時間晚了一個多鐘頭,依萍頭低的像歸鳥俯視夜幕低垂的台北城,一格格數著走廊上整齊像是公寓般的地磚數目,卻發現在道路盡頭有個瘦長的身影,吃力的想要揚起酸痛的脖子抬頭看看是誰站在前方,熟悉又穩定的聲音已經傳來。
 
 「小萍今天怎麼這麼晚放學?爸爸在校門口沒有等到你,車子先臨時停著就想進來找找,可是居然忘記你讀的班級了,看到這棟樓好像有老師還沒走,就想要來問一下你是幾班......嗯?小萍今天上了什麼課啊?書包先給爸爸拿吧......哇!怎麼這麼重,你都帶著字典上學嗎?」依萍稍微放緩腳步,讓父親從背上卸下書包後,背脊卻仍舊微微的前傾。
 
 「爸,今天怎麼是你來接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那實在是印象裡少數幾次父親取代母親扮演角色的一回,不過有更多時候,依萍書包裡的鑰匙會陪她獨自回到家裡。
 
 「公司難得準時下班嘛,今天輪到你媽咪她工作要加班,可能會比較晚回家;小萍晚餐想吃什麼?爸爸開車帶你去吧!」從父親臉上的表情同樣的在夜晚裡看不真切,但是從語氣裡上揚的期待,應該也想藉著難得父女單獨共處的時候,好好聊聊她的近況。
 
 「隨便就好,今天學校功課有點多,我想早點回家作作業。」其實那天除了一個自然習作簿實驗要從參考書抄上答案外,並沒有其他額外的功課;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時依萍對父親的印象就是缺乏那種可以閒話家常的氣氛,寧可早點吃完晚餐,回到家中後關起房門,靜靜的作著自己想作的事。
 
 「嗯,好吧,那我們去吃個餃子早點回家休息......對了,小萍現在唸的是幾班啊?」小學的校園此刻已經幽暗的像是廢棄了的老花圃,就連本來操場那方若有似無的擾攘聲也被時空吸進它無所不容的大肚子,一點兒也不剩。從父親的口中問出這句話,卻像是從無人的空氣中悠悠傳來的回音,看不見的山谷將在走廊上高矮兩個黑影卑微的圍起。
 
 「爸你多久沒問過我的事情了?」
 
 隨口的問題,顯然沒料到是這樣的回答,依萍不曾對父母頂過嘴,那次的語氣雖然高亢,卻沒有太情緒化的字眼,倒像是真的想知道父親有多久沒有關心過自己一樣,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直接,彷彿知道不久後的將來,父親就不再會和自己同住一個屋簷下,要趁現在還能有話直說的當口,避免掉可能的遺憾。
 
 「我現在讀高三了,高三信班!」這樣的答案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夜色下的走廊,那個還牽著大人的小小黑影,在瞬間突然像給躲在暗處的兩位巨人,徹頭徹尾的拉扯一番,在很短的時間內要將太多的成長塞進還無法承擔的身軀中。依萍視線迷惘的冒著金星,停留在眼前因微弱燈火還溫暖著的野餐桌前,側背著的黑色書包還歪斜的垂在肩上,受地吸引力拉扯的與柏油路面成了九十度角,精準的架構現實生活,然而此時的她卻想知道假使除去身上的校服、黑皮鞋、把額前半灑落的瀏海甩向後頭,用可愛的兔子髮夾夾起,想要再悄悄潛回當初那個曾經和父親攜手走過的走廊,究竟是歸屬於X軸亦或Y軸?很深沉的夜,足夠她隱匿起已經不再像是小女孩的成熟模樣,和呼之欲出的那個答案。
 
* * *
 
 一杯蒸騰著半透明水氣的咖啡推到依萍的眼前,剛倒入的奶精像是黑夜中無預警而來的風雪,捲動著黯淡的液體;很奇特的感覺,她腦海中想像的是淒冷的寒風雨雪交加,但手指指尖輕觸到紙杯杯緣的剎那,五官上的眼耳口鼻感覺卻又將她拉回了早春晚間的醺醺然,透過一層薄薄的紙所傳出來的溫度,很容易令人受到神經反射而正襟危坐,但是依萍此際卻有點麻痺,只是將那杯咖啡輕輕拉近了與自己的距離,端詳著徜徉在圓形杯口下黑井裡翻飛的淡黃色小蝶,用如此高傲的姿態看著這樣一杯提神飲料,依萍突然覺得有些好笑起來,毫不猶豫的就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
 
 很短的時間內,幫她泡好咖啡的男子也替自個兒沖了一杯,回到那張餐桌前坐下,摘下了頭上從剛剛到現在都沒拿下的棒球帽,就著燈光下看的出來是職棒XX隊的配色標誌,一反原本大而化之的動作,很謹慎的將那頂帽子輕輕放在離咖啡有點遠的桌上,才吁了口氣開口說道:「這頂帽子是女兒送我的,她和她男朋友都很喜歡看棒球,前陣子的一場比賽據說是目前戰績第二名跟第一名的龍爭虎鬥;咦?你也有看棒球嗎?」
 
 依萍苦笑著搖搖頭,或許是平常上課時的表情已經讓她的面孔熟悉在那樣聆聽的僵硬下,她並不怎麼熱衷於棒球賽,因為那讓依萍感到一些些的不搭調,彷彿像是某種特別的催情劑,使得現場或是電視機前頭的觀眾們一個個屏棄了自己除了支持的球隊外其他的主張,好比是在一個球場上,絕對是只看的見雙方的人馬互相叫陣,在那三個多小時間,什麼課業啦、工作啦、地域啦、黨派啦都變的不再重要,如果真的是像加油聲背後那樣美好倒還罷了,偏偏依萍不情願的發現,往往人們間的偏見沒這麼容易消失的,但很容易被更強大的激烈情緒掩蓋過去,當然,她曾經也是在幾年前台灣主辦世界盃棒球賽時候的場內觀眾,或許不是個真正以職業運動作為理想的人吧!她覺得自己能想到的就只有這麼多。
 
 李先生眼神替依萍遺憾什麼似的一閃而逝,接口道:「在比賽過後,Catherine去找了當天打出致勝分的那名打者,請她在這頂帽子的背後簽名;回到家跟我說:『爸,記得小時後晚餐時間妳最喜歡抱著我在客廳看棒球轉播嗎?每次媽都叫妳吃晚餐叫到生氣耶......這個送給你!』挪,雖然不是我之前喜歡的游擊手待的球隊,它們後來解散了,但是這個人我有注意,打的還不錯呢!」他把帽子又拿起來,,把內側翻出來轉給依萍看。上頭用黑色簽字筆的字跡、簽著那種在電視上頭萬人迷才有的架式,那名字並不陌生,電視上頭有不少廣告商請他代言產品,算的上是明星球員了;依萍雖然不喜歡看棒球比賽,但是看見打棒球的球員倒是較球賽本身來的有興趣,她饒富興味的從李先生手上接過那頂帽子,靜靜的從正面轉到背面、又從正面轉回了背面,彷彿不這樣做就有點對不起將這帽子背後身為禮物的那種價值似的,然而當她不自覺作出這些動作時,卻是連自己都感到自然而不僵硬的,但是很快的這種對一件禮物的愛惜喚起了她某種記憶,像是生日的時候、父親有機會到國外出差回來時帶著的包裹、一家人旅行到風景區時很自然的走進觀光商店想買點什麼紀念品......依萍悠悠然覺得手上的那頂球帽竟顯得沉重起來,她仍舊微笑的把它還給李先生,看著他珍而重之的又把帽子擺好,依萍想聊點其他的東西,又飲了一口咖啡,像是比剛才涼了些。
 
 「李叔叔你平常白天也賣咖啡嗎?」會這樣想其實是有理由的,畢竟這類自由流動行的小攤販,總讓她聯想到一些想要創業的失業人口,像是芒果冰砂之類的新商品。
 
 「呵呵~如果有閒又有錢的話我也想這樣呢,可惜我在一家外商公司有份翻譯的工作要幹,不然的話......嘿!那倒是很浪漫!」他說著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依萍怎麼樣也不容易把眼前的形象和「浪漫」二字扯上點邊,那樣的動作或口氣,頗有點江湖豪傑大碗喝酒的味道。
 
 「那每天要翻譯不少文件,很累的吧!李叔叔怎麼還有空晚上跑出來?」
 
 「是有不少案子要作沒錯,不過我們公司裡是論件計酬的,我只要別每天加班多賺那點辛苦錢,少接點CASE就有時間像這樣出來囉!」
 
 這下依萍彷彿用換了另外一種眼光打量著對方,「叔叔不是很喜歡現在這份工作?」
 
 「也不只是喜歡或是討厭的問題而已,像小妹妹你,你喜歡平常上學讀書嗎?」他怡然自得的喝了口咖啡,彷彿算準這問題足以讓依萍思考許久。
 
 「這...其實我也不討厭讀書,只是不喜歡向學校那樣,整天關在教室裡,一定的時間到了、就得看那個時間該看的書,就好像...當兵一樣?」
 
 「按表操課?」
 
 「對對!就是那個意思,有誰會喜歡凡事都受別人規定、都受別人的安排呢?」
 
 男子這時候也放下手中杯子,眼神在依萍身上停留了片刻;巷口此時走近了一個男學生,看樣子似乎是剛從補習班回來,因為除了沉甸甸的書包外、還斜背著一個運動背袋,有稜有角的形狀顯然裝滿了書,不過他沿路走近放置桂花咖啡招牌的休旅車時,頭一直低低的看著自己踢踏踢踏的白運動鞋(但是呈現很久沒洗的淺灰色),雖然李叔叔舉起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對他笑了笑,男同學彷彿有看見,又好像沒看見,自顧自的走進不遠方的騎樓,艱難的把手伸到滿是書籍的包包裡掏出鑰匙、打開一樓鐵門,「碰!」鐵門隨後關上;坐在野餐桌的中年人和女學生才恍如夢醒似的相視一笑。
 
 「妳大概知道我的感覺了,我也不喜歡一整天的過程裡、凡事被一張表格寫盡的感覺,像學生時代的課表一樣;不過很遺憾的是,那樣的日子我還是過了十幾年......」李先生講到這,像是出神似的沒有聲音。
 
 依萍側著頭看了他一眼,笑笑的說:「我今年已經高三,等在過幾個月上了大學後呀,自由的日子就來囉!」她的的確確是這麼想著,而不少面臨大學指定考科(或聯考)壓力的學子們,也都這樣跟自己說著。
 
 男子搖頭苦笑:「嗯,你們這些明星學校的學生都很厲害、很能忍,不像我們家Catherine,她跟我以前一樣,國中畢業後就吵著不想念普通高中,想要去學畫畫,我想到小時後我爸逼著我考高中、考大學、讀研究所的情景,居然二話不說就答應讓她去讀專科學校了;雖然現在她們學校還是有課業壓力,但是看她每天都有好幾個小時待在畫室裡頭,以前坐在書桌前不到十分鐘就叫苦連天,這樣的結果應該算不錯了吧!......」
 
 依萍聽著李先生講著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她大自己一歲,而那樣子憑著一股不想做、或是想要做一件事,就走出一條路的生活,會是怎麼樣的呢?她彷彿將自己想像成了Catherine,雖然不擅長畫圖,但是左手手指卻開始不由自主的在桌上輕輕勾勒著一幅作品,沒有顏色、連輪廓的淺淺的、只有她自個兒才看的清楚,那是每個女孩從小到大都有過的一個夢想。
 
 「滴答!」一聲清脆的聲音在兩人之間漾起,依萍反射性的從書包中掏出手機、李先生則下意識舉手看了看腕上的電子錶;「十點了!」兩個人幾乎同時喊出聲,一個是驚訝,另一個則是恍然;儘管男子一邊說著:「別急,慢慢來......」依萍卻身不由己、像是早晨發現上學遲到似的,七手八腳把書包收拾好,從皮夾裡抽出一張百元鈔票放在桌上,眼神移到李先生的臉上,詢問著:「叔叔你平常都這時候收攤?」
 
 他點頭笑了笑,戴起棒球帽收拾桌上的殘局,依萍將沉沉的書包掛上肩膀,邊跑向另一端街口的紅綠燈邊回頭說著:「下次來再找錢吧!」在斑馬線那頭的綠燈面板上,小綠人正一閃一閃的奔跑著,這邊路燈平穩的照耀下,男子不急不徐的向依萍揮揮手,把空杯子丟進大垃圾袋裡。
 
* * *
 
 「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推開門,就聽見媽媽熟悉不過的聲音,語氣雖然急促,但是畢竟少了點火氣,多的是擔心。
 
 依萍撥了撥因為奔跑而沾濕了的瀏海,陪著笑容說:「今天老師多加了一堂課,所以晚了五十分鐘......」邊說著,依萍卸下肩上重擔,朝自己房間進去。
 
 「唉呀!這樣子從早讀書到晚,回家就休息一下吧!今天晚上我看你還是早點睡好了。」媽媽從客廳電視前站起來,走向廚房。
 
 依萍彷彿鬆了口氣,「嗯!好,我先去洗澡喔!」
 
 「噯~小萍你先等一下,來來來!把書包放好後先過來,媽媽呀這裡特別為你準備了一壺增聰明、長智慧的健康大補湯喔!」
 
 「吼唷!媽~跟你說過了嘛!那些不知道什麼東西攪在一起像是混凝土一樣的中藥我不喜歡喝啦......」依萍抱一堆等著換洗的衣服從房間走出來,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媽媽已經從冰箱裡拿出了一瓶裝了什麼不明粉白液體的寶特瓶,「你看看你們年輕人,什麼叫做亂七八糟的東西啊?這瓶健腦大補湯可是我按照讀者文摘上頭寫的給考生飲食指南,跑到中藥店去特別一樣一樣抓出來的耶!媽媽沒有時間煎藥,還得請人家幫忙煮好之後才去拿;又想到最近天氣這麼熱、你們在學校喝冷飲喝慣了,又把提回家的藥湯放涼了之後拿去冰起來,想說這樣子小萍應該比較愛喝,裡頭的藥方阿我還特別多加了蓮子粉喔!藥店的老闆跟我說最近天氣熱,考生們容易心浮氣躁,喝點這種清涼退火是最有用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依萍儘管環抱著衣物,仍然騰出手來揮舞,看著母親手上的那瓶白色健康飲料,底部還沉澱著一層粉末,隨著手瓶子晃動也煩惱的起舞,「就先放房間桌上吧!我洗完澡就喝。」,帶上了浴室的門,媽媽的聲音還是關不住,「要記得呢!像上次阿我幫你泡的養身茶,你也說要喝、結果放到了隔天早上......」,「嘩啦啦!...」蓮蓬頭的水花四濺,這才把在一身堆積整天的塵埃使勁抖落,在熱氣蒸騰的浴室裡,依萍深深呼吸、讓溫暖環繞四周,呵出來的空氣竟還帶有點淡淡的咖啡香,有那麼一剎那,她怔怔站在水簾中發呆,羨慕起稍早喝下的那杯咖啡中,一樣在熱浪裡盤旋的白色小花瓣,它們看起來比自己輕鬆的多。
 
 吹風機嗡嗡作響,坐在書桌前撥弄著早已過肩的濕髮,那乳白色略顯混濁的考生大補湯不明液體用礦泉水瓶子裝著靜靜等候在一角,塑膠瓶緣像是即將代替主人上考場的小書童,額上涔涔滲出冷汗,這樣的場景自一千五百多年前科舉考試出現以來,就未能免;依萍不知為何自己會在此課想起歷史課本上那不重要的小故事,在明朝的大比之年(相當如今的大學指定科目考試,或傳統聯考,縱使大人們說那並不同,管他的),每位準備要進考場考試的讀書人,站在入口的廣場處,冷風颼颼的冬天是考季,考生的身上多半穿著灰白的羊皮棉襖,但是那也即將被拋棄在堅石地板上,為了檢查每位應試的人是否在內衣中夾雜著小抄,白羊毛皮已經在冰冷的地磚上僵直,但是他的主人、應該說第二個主人,也像原本的身體在面臨屠夫宰殺前一樣的瑟縮發抖,雖然寒氣凜冽,仍難以抑制四肢手足的顫動、上下兩排牙關扣扣直響,搖晃難止的腦袋在想些什麼?--依萍輕甩額前的瀏海、想著得把它夾在耳後才好,不然明天進校門口教官準又要唸上一頓,對鏡子中剛吹乾的頭髮髮型不甚滿意,但也只能這樣了,想到還有小考的科目尚未複習過第二遍,不自覺的嘆口氣、彷彿和百年前那個京殿應試搜身的廣場上千百人的嘆息悄悄的連結上,「唉」,回音像滾雪球一樣的變大、變遠,直到轟隆隆雷鳴似的聲響在耳畔擋也擋不住,依萍才皺著眉,拿起桌上的那瓶考生大補湯一口飲盡,她以往是不喝的。
 
* * *
 
 高中三年的最後一個學期,在二十世紀末葉的台灣有著特別的含意,意味著是升學體制中的最後一道關卡、是從小到大花費無數個夜晚捨棄玩樂、就為了衝破它的考驗,到了後來,有多少學生分的清‘讀書’究竟是為了那一連串的測驗,還是為了那些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知識?依萍自己也不明瞭;隨著冬天制服外套收進衣櫥,夏日走來,熱浪緩緩的推向考生,像是無形的壓力變成的高牆,充斥在每一處有學生穿梭的校園間,大約是在遇見行動咖啡屋後的兩個月,期間只要她晚上留校讀書的離開時間不算太晚,回家的路上多半會繞去那條小巷子,點一杯桂花咖啡,偶爾也會坐下來向老闆發發生活上的牢騷,有時帶幾個好朋友一塊去喝杯熱騰騰的咖啡,儼然的在那時她成了女主人似的推薦起各式不同的咖啡豆(李先生的車廂裡擺了大大小小的瓶罐),比起明天要考的數學模擬測驗還要熟稔;大家彷彿感染了氣氛,在巷子裡頭不時傳出笑語聲,幾乎是這條路上一天中最吵鬧的十幾分鐘,談的是今天新聞上又發生了什麼誇張的消息、幾個少女的夢想、一位父親對社會的小小體會,有時候李太太也會默默的在旁邊幫忙,沒有畫作趕著要交的Catherine在依萍認識李先生後的第二個禮拜也曾出現過。
 
 「你好」
 
 「HI!」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打招呼時的聲音比在咖啡中的幾許花瓣更淡,依萍不算擅長和陌生人攀談的個性,明顯的讓Catherine很快知道她是和自己不同的典型,就像每幅擺在行動咖啡車旁邊的廣告海報上的畫一樣,Catherine眼神裡也有畫筆輕觸白紙那一刻的飛揚,第一滴墨水落下的瞬間,一切的可能也浮現在眼前,話題總是她先提起,關心依萍咖啡會不會太濃?最近學校是不是唸書又念的太晚了?在李先生偶爾不在車上的時候,她會把送出的那頂棒球帽拿來戴上,儼然就是個老闆娘架式,依萍會微笑的看著,兩人四目交接、總是不到十秒鐘就笑成一團,沒有人知道是哪來的小精靈一番好興致,剎那間把全世界的笑聲集中在這了。
 
 「你在笑什麼?」Catherine笑的臉上紅通通,好一會才能開口問道。
 
 「笑你剛才帽子遮住一半的臉,比平常好看喔!」依萍也喘過氣來不甘示弱的回答。
 
 「你的意思是說我平常臉很醜囉?那今天晚上的咖啡價錢加倍!」玩弄著半邊帽簷,Catherine一副就要收錢送客的樣子。
 
 「這樣算是惱羞成怒嗎?那我也沒辦法囉!」依萍雙手一攤,作了個無可奈何的鬼臉。
 
  「哈!有這麼不能開玩笑嗎?妳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倒是你,每天讀書讀這麼久,還挺伶牙俐齒的嘛~」
 
 「我國文造詣好的呢,這只是學以致用罷了!」
 
 兩人笑鬧了一陣子,沒有注意到夜色曾幾何時已經深沉,依萍看到了手錶上的時間,眉頭緊了一下,像是著急午夜以前回不了家的灰姑娘,「今天沒注意到聊的這麼晚,我要趕快回去囉!不然又要被我媽念了。」
 
 Catherine笑著道:「妳該不要跑著回家吧?我把攤子收一收送你一程好了。」
 
 「開你爸這台車送我回家?」依萍的眼睛瞪的老大。
 
 「你敢坐我還不敢開呢!用這個吧!」Catherine把野餐桌椅收進後座,從後車廂中抬出了一輛摺疊腳踏車「你體重多少?限載45公斤唷!」
 
 「我比較擔心你啦!」依萍把書包斜揹起來,一陣風似跳上後座,兩個人搖搖晃晃的身影像校外遠足的幼稚園孩子一樣消逝在夜色中。
 
* * *
 
 期待假期的日子總是過的漫長,等到節慶真正來臨的那幾天,光陰卻又像是點燃了的爆竹,煙霧瀰漫中甚至懷疑起自己有沒有聽見過震耳欲聾的聲響;大考放榜前,伊萍還有走到那條巷子裡,像要檢視有沒有什麼東西遺落;她知道自己這次考試的成績,最終是沒有辦法錄取北部理想的大學,那些是她真正想進入的科系,就像Catherine之於繪畫、咖啡之於奶精,終於在和母親討論過後,決定負笈南下,有一所新成立的私立學校開設了依萍嚮往的科系。
 
 在下這決定的過程,她像是又回到第一次經過桂花咖啡休旅車的那夜,駐足或是離開;那時候的選擇,讓淡淡的桂花香到現在都還瀰漫在她的臉龐,只是今天在巷子裡的路似乎走也走不完,熟悉的藍色轎車、寫著廣告字體的紙牌都只是味道一樣的存在,依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終於發現那股熟悉的香味來自一戶人家牆頭,疏落的白色花朵探出頭來遙望著,看著那叢花,不像是李叔叔曾說過的四季木樨,她也只能笑著告訴自己:「這一趟來的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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