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有這樣的一種現象,每個人的爸爸都存在年輕時候的傳奇。

 人們常說:「每個爸爸國小考試都考第一名,沒有人考第二名。」,同樣的事情也存在於父親身上,在這裡請允許我用從小到大熟悉的稱呼,在他頭髮還盡是濃密黑森林的時候,我就喊他:「老爸!」,到最近發現他只要幾個月忘了染髮就遮掩不住銀白色的智慧光芒閃耀、甚至坐在汽車駕駛座旁能夠看見耳際的淡淡黃髫時,不單純是驚訝、我開始懊惱起會不會是自己一直以來都喊他老爸,才把他喊老的。那個小時候一大早就要踩腳踏車幫忙家裡跑腿,據說和我非常相像的男孩、國小英文老師青眼有加的聰明學生、為了負擔家計隻身南下到港都高雄求學的年代、血氣方剛會在公車上和插隊的壯漢針鋒相對,最後讓那人摸摸鼻子下車的年輕小夥子、到體態發福手上抱著本原文醫學專論的中年男子;老爸的形象在我腦袋裡總是會不自覺的更新,雖然那更新的腳步往往像是電腦作業系統的即時更新一樣,跟不上網路病毒發展的腳步,時間的散佈、快的像傳染病。
 
 對老爸記憶大概是在國小的時候,和母親一同住在偏遠小學的宿舍裡,老是聽他說得在醫院值夜班,往往三個月才能夠有一次碰頭;直到有一回我發了高燒進到父親服務的醫院裡頭,昏昏沉沉的腦袋來不及反應,但是那時候我真的很想用力的、死命的、記下這個地方,這個總是把我老爸帶走的地方是什麼樣子,但是模糊的雙眼和被溫度朦朧了的耳朵,只聽見身旁不相干的白衣人說一堆毫無連結的囈語、還有一雙摸摸我額頭的大手,「沒事了,可以回家囉!」。
 
 那段時間最期待的就是老爸輪到醫院休假的日子,他會開車載著我和老媽、沿著東北角海岸一路晃盪到那所陪伴我多年的漁村小學;坐在車上看海的時候,海面像是靜止的,讓我有錯覺爸爸的暗紅色老豐田汽車也不曾移動一樣,在小小矩形的空間裡頭,就只有我們三個人,可以感覺到吹拂著鐵殼子的海風,但是卻又沒有呼呼作響的嘈雜,他音響裡習慣放的一首歌是Chariots of Fire,週而復始的旋律真的就如同火車穿過一節又一節的枕木,只要前方沒有停靠的小站,就永遠不會停歇,那樣的車程現在想起來,像極了「愛在溫疫蔓延時」當中阿里薩最後設計給情人的旅行,搭著掛起霍亂感染黃旗的郵輪就這麼毫無意義的在河岸上航行著,那是一個完全不會有終點的航行,只要作者不動筆寫下結局。而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我也喜歡在坐老爸的車時,腦袋裡編造旅行的情節;只是偶爾當我被現實的大手搖撼清醒,車子已經停靠在學校宿舍的門口,這時候便必須暫時將那豎黃色大旗收起,揮揮手和老爸說聲再見。有幾回父親能夠留在宿舍裡頭過夜,通常是禮拜六或是隔天小學沒課的晚上,宿舍中的其他老師還沒返校,村子裡負責廚房夥食的大娘也在休息,母親最常準備的就是外頭買回來的泡麵,加上三顆蛋後煮成一大鍋三人份,而天氣經常是冷颼颼的(十月裡連假特別多,接近冬天、海邊受到嚴酷的東北季風吹拂),我們把大鍋子端到公共客廳--美其名是客廳,其實在放下一台電視後,能夠坐的空間就不超過五坪了,加上一方長茶几,三個人就必須擠在椅子上或是拿小板凳蹲著盛麵;為什麼有段時間我會對某一家廠牌的泡麵特別喜好,晚上熬夜讀書時都用來當作宵夜,我想這跟之前老媽每次都買同樣的速食麵有很大的關係。
 
 他的食量不小,年輕時由於運動量也大,身材還能維持的標準,不過在入社會工作後顯然就有些膨脹起來,我國中的時候不喜歡聽見別人說和老爸長的相像,倒不是聚少離多顯得生疏,只是單純的不想承認自己太胖,不過後來漸漸發現,從自己身上的確可以找到許多父親的人格特質,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從小到大我幾乎很少看見他和母親有過大爭吵;唯一一回在我房間的書櫃一本舊書裡頭,找到一封夾在其中的信,是在我還沒出生前(或者是出生後不久)老爸親筆寫給老媽的,字跡比我平常看他寫藥方的時候來的娟秀許多,看著內容似乎是在一次爭執過後所寫的道歉函,雖然我對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完全沒有印象,但是想想應該是他們兩人都懂得避開孩子的面前作溝通的原因吧!而母親的脾氣有點直爽我是知道的,父親應該對此下過很多的功夫;我是直到上了大學後才想的通這些事情,有朋友們提起總看我臉上掛著笑容而很少發脾氣,但是最大的一點改變卻是,當父執輩的叔叔伯伯又再提起「你跟你爸爸年輕時滿像。」的時候,我學會了用微笑還有暗暗的欣喜來代替否認。
 
 看過一部電影,也是我推薦每一位有當過孩子的人都值得看的電影,「Big Fish」,裡頭有一位喜歡說故事給他孩子(Will Bloom)聽的父親(Ed. Bloom),不過有點特別的地方是,這父親說的都是自己過去發生過的事情(但又好像沒真正的發生過,因為當Will長大後逐漸發現,他爸爸有許多偉大的冒險事蹟似乎從未存在),同時這位父親說故事習慣不僅止於孩童的床邊故事而已,直到孩子到了二三十歲為止,都還是向他訴說年輕時候的經歷,對每個人都相同,他的那些故事也的確很有趣,而且充滿了人生啟示;直到有一天,這位爸爸生了重病躺在床上時,那個男孩,我應該說是那名男人,他在床前面對可能時日無多的父親婉轉的抱怨:
 
「爸,我不知道你是個怎麼樣的人?因為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事情的真相。」
 
「...小夥子,我跟你講過的事情可多了,我就是這樣的人,我說了故事。」
 
「你說的是...謊言,很有趣的謊言,故事是拿來哄五歲小孩上床睡覺的。而不是當你兒子已經二三十歲的了還繼續邊造下去的神話。我相信過你,但是我相信你太久了,直到我發現你說的那些根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想只有笨蛋才會相信那些,就像是聖誕老人加上復活節的兔子;迷人,但是虛假。」
 
「你認為我虛假?」
 
「我是指表面上看來如此,而我也只看的到表面上的你。我也有孩子,他即將要出生了,如果他像我現在一樣不瞭解自己的父親,我會很痛苦。」
 
「你會很痛苦?那你說吧,你想要我變成什麼樣的人?」
 
「就是你自己,不管好的壞的部分,只要讓我看一下真正的你。」
 
「我打出生開始就一直是我自己,你看不出來是你的問題,不是我。」

 
 或許我們都有過同樣的困惑,到底自己的父母是個什麼樣的人?比我們出生更早之前,在他們的朋友當中,我們的父母又通常扮演什麼樣的腳色?母親有位好朋友,我從小喊她阿姨,自她口中我得知不少老媽年輕時的糗事,雖然有些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是我對於能夠知道這些事情感到幸福;不過對於父親,似乎沒有一個像這樣簡單便捷的管道可以一下子就拿到那張寫滿答案的記事本、或者是年輕女孩在床底下盒子藏著的青春手札;有段時間我的情形就像那部電影裡頭一樣,我聽著父親訴說一些年輕時候的故事,他可能不是個很好的說故事能手,而誇大的部分也不至於離譜(同樣是男性,我多少可以揣測哪些是國小男孩和中年男子都會撒的一點小謊。),大抵上他的那些陳述似乎可以填補我心中的疑問,但是又好像什麼一棟剛裝潢好的房屋卻沒有住進人。直到我看到上面那段對話,我幾乎是咬著牙看完了這段話,這時候我才瞭解原來要認識一個和自己最親密的人,遠比認識一位朋友來的更難,我們常忘了距離、忘了觀察、忘了體察彼此的需要、甚至忘了自己從小到大和他相處的每一刻,我開始把腦袋擺在房間的櫸木地板上頭翻箱倒櫃,有的大腦皮摺甚至給四五層厚的蜘蛛網盤結,但是我想總會有清理乾淨的一天。
 
 就在今年的清明節上山掃墓時,老爸能夠作的勞動工作已經不比往昔,我和小叔擔起主要的鋤草清掃任務,不過心裡那種發現自己成長的喜悅卻遠遠及不上對他也是個會生老病死的人這件事所生的驚覺。或許我真的在那個有傳說英雄的故事裡待了太久的時間,但是我們都曾希望故事裡頭的那個英雄是真實存在著的,不是嗎?一直以來其實父親除了對我說的童話之外,他也用那雙曾輕撫我額頭的大手「作」了比傳說更踏實的事蹟:一對年輕男女離開故鄉,從無到有的建立起我童年的那幢房舍,有安穩的大廳、藤椅,有早晨起來透進陽光的起居室,從三個人的家庭到後來多了一個小弟弟加入我們的生活,我並不覺得這種種比起神奇的童話世界有遜色之處,甚至說起來,我想當中一定還有什麼奇蹟是沒有被人們發現的,我得趕在被時間這個病毒吞噬前找出來才行。
 
 再一個月後,我要陪著父親出遠門參與一場會議,這也是第一次只有我們倆的獨自旅行,能夠和一位傳奇的人物走在一起,雖然他矮我一個頭,比我胖了許多,但是這麼多年以來,向別人提及時,他都會是一位我沒辦法完全認識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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