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冷氣團的威力稍稍減弱,或許是長久來的習慣,人們仍期待著飯桌上能出現粒粒湯圓漂浮在碗裡,彷彿像宣告著寒冬中僅存的一點暖意、潔白渾圓的小太陽,同時擁有了陽光的溫暖和月兒的柔和。很幸運的,今天剛從操場慢跑完回家,離晚餐開始還有二十分鐘左右,看見母親站在餐廳,餐桌上擺著兩個長方形盤子,一邊放著糯米粉團、另一邊則一排排的躺上拇指大小的白湯圓,我二話不說的洗好手,也到了桌旁參與這項彷彿小學美術課時捏塑紙黏土的有趣玩意;不比勞作黏土來的堅硬、可塑性高,捻斷一小團在手中如同呵護在掌心的小花,而接觸著肌膚的感覺也的確有著花瓣般的細緻,誰說盛開的朵朵芬芳準不是圓圓的一丸玲瓏? 當一鍋交織著青菜綠葉、瘦肉絲的鹹湯圓端上面前,我盛起一碗,靠近想要啜飲熱湯時,才發現在豐富的食料下,撥開翠綠和雪白間尚有一縷縷不經意的鵝黃,參差的灰白比不上湯圓的素淨可親,然而當這碗中的湯輕輕晃動,流轉的白絲帶黃綢緞便好似富有生命,如漢宮秦闕裡晝夜笙歌的霓裳飄動,翻飛的已經不只是捧在我手中的溫熱,還有深層記憶中也被各色故事舖陳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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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象中第一次認識「蛋花湯」是在五歲的時候,由於母親教職的關係,調至一個偏遠國小服務,是所在漁村內的小學校,校園靠近海濱,加上剛到那兒的時候是時值深秋,沒停過的東北季風在紅撲撲的臉頰上刮著,小孩牽著媽媽的手在秋陽難得露臉的上午走過花圃,來到職員宿舍內,四間空房裡抽出一間當作倉庫,我們住在靠近廚房的裡廂,放下簡單的行李後,才注意到已經過了中午用餐時間。

「會餓嗎?」終於忙到一個段落後,媽媽回過頭來問。

 男孩點點頭,母親走到廚房冰箱裡翻找著,因為星期天的關係吧!其他住宿的老師還沒把從台北採購的民生用品帶回來,空蕩蕩的長型鐵箱裡只能找到幾顆生蛋和沒吃完的大葉青菜。望著婦女的背影在流理台前橫向移動著,早年記憶內,其實我還記不清楚廚房中的人究竟是誰,但是從那個下午起,我開始會將媽媽和鍋碗瓢盆作聯想,就某方面來說,人的感性其實還是得用邏輯性的記憶去累積的。

 「喀滋!」有點悽惻的白色硬殼敲裂開一個小縫,俐落的用雙手往兩旁一分,恍如開天闢地的氣勢,濃稠難解的渾沌包裹著鮮黃的原罪跌落在滾燙的鍋中沸水裡,我惦起腳在一旁觀看著,又怕被濺起的熱湯潑著,又擔心錯過了自天上墜至地下、從生冷到熟透的一瞬間,那原本透明的外衣也換上如同另一層蛋殼似的顏色,眼前出現這樣子的變化比起往後在學校課本上讀過的種種化學實驗更讓我欣喜,這也是第一次發覺到沒有什麼事物是永遠一個模樣的,小小心靈中植下無常的種子,就在蛋破卻沒有新生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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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下鍋到上桌,不用十分鐘的時間,如果再灑上點佐料的話;蛋花湯的製作倒也頗符合現代人的生活步調,日子像是漸漸喝乾的湯碗,碗底的圖案漸漸水落石出,有些東西開始看的更透徹了,已經記不清第一回熬夜是為什麼?可能是一份心不甘情不願、卻不得不趕在隔天交出去的作業,畢竟是勉強自己做件不大喜歡的事,步調有些不如預期;到了深夜,我學後走到廚房--就像當初看著媽媽背影的動線一樣,拉開冰箱大門,蹲下身來搜索著些什麼,蔬果冷藏室、無霜空間、到最後目光停留在靠近門把附近的玻璃長格上,還是那最熟悉的食材,剛好讓我清掉剩下的雞蛋。

 同樣的站在瓦斯爐前,踏在以前母親來回逡巡的瓷磚上,這不像武俠小說中少林寺的青石地板、會因為練功的武僧朝朝暮暮的蹬地而陷下數吋的腳印,然而心底最要緊的記憶還是有它的重量,配合著胸口的心跳,也在分分秒秒的踢著正步,並不輸給日夜踩踏的靴底。

 煮好後的湯,喜歡用天青色的磁碗盛著,試圖讓隨意飄動的蛋白在掌心大小的手上盤旋,很像是許久不曾抬頭張望的浮雲,儘管他的溫暖只有短暫的片刻,我彷彿能夠用雙手捧起整個天空。以前就在書上讀過:「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其實又何必是在農忙時的田野;坐在萬千擾攘的城市街頭,停在站牌前的公車車窗上,不也遺落了一小方青空?剛從圖書館裡晚自習結束的學生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會和照面好幾小時的課本斷了線,從微紅的雙眼望去,幸運的話總有一兩粒星子是會注意到他們的;現在,無聲響的四周下,凝視著碗裡初綻的花朵,是月暈?是雲靄?日和夜來不及登場間,就已經悄悄拉上簾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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