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說法,科技進步最大的拓展是來自人們視覺的體驗,以往逢年過節和親戚擠在狹小客廳裡看著綜藝節目的印象,漸被各種寬寬大大的平面螢幕所取代,觀眾們彼此間坐的老遠,眼前的視野開闊起來,但、心靈呢?

 神話傳說人身上的五官都有一條細線連結到心口,照這麼說,舒適的視覺享受應該帶來同等愉悅的精神才是;可是當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戴上遮掩笑容的假面、電梯裡頭的乘客撇著脖子望向懸在天花板角落的小電視時;我想,老祖先傳下的神話定是哪裡弄混了。

 高度現代化的觀賞媒介,不見得同時提升觀賞的品質,或許人們都是好逸惡勞,如果將艱澀難懂的抽象影像和淺白近人的速食節目相比,絕大部分的觀眾會選擇讓已經運轉一整天的大腦好好放鬆,他們可以截斷與眼睛相連的那條絲線,儘管讓他上帝的歸上帝吧!這樣的傾向不只是出現在動態的視覺取捨上,靜態閱讀也朝直接了當的表達方式前進--這是個高速公路盛行的年代,不只在土地上築起高架橋,甚而在白紙黑字間,也要搭條快速從起點通往中點的捷徑。原本需要拐彎抹腳,七轉八迴的語言,拋下修辭的包裝,我們略去漫步東籬時採菊的恬淡,抬頭遠望南山的悠然,直接赤裸裸的把此中真意擺上刀俎,大塊的吃呀!喝呀!血肉淋漓的酣暢間,我驀然看到,原本站在鄭國城牆上的少女,幽幽底掉轉頭離去,她不再為心上人沉吟思量,大概是見到他身上的青衿染上了魚腥肉臭。

 難過的不是只有那位古典美女而已,馬格達萊納河畔的黃金港(註),日照從東岸灑下華美的金粉,悄立在港邊泥地的費爾米納怔怔出神,我想我該上前詢問,「你心愛的阿里薩去了何方?」,年華老去的費爾米納不願答話,幾秒鐘後,淚水像是春雪初融的小溪,從她臉上歲月蝕刻的溝壑間緩緩流下,抽噎的聲音窸窸窣窣,我不知所措的面對著這位貴婦,並且得承認她比之前更加的蒼老,因為在相識時她就已年過花甲。

 「他們把我從新忠誠號的甲板上趕下來,不允許船長再繼續無止盡的航行在馬格達萊納河。」

 「他們?那是誰?」

 夫人沒有回答我的疑問,也不願透漏心上人阿里薩的去向,但是我注意到她身著的那條新披肩是之前沒見過的,同陽光般的金黃色,異常刺眼的提醒我,這是曾在船上懸掛的黃旗子,代表迴避港口查驗的瘟疫印記。

 究竟是什麼力量能夠把忠貞的人彼此分開?又是什麼樣的潮流捲走了那名叫阿里薩男子的老式浪漫,蜿蜒的河道一時之間讓皺紋滄桑了水面,但這不是我所尋找的呀!慌亂地伸手撥開此起彼落的漣漪,想攏出一方能夠直視心底的明鏡,年紀輕輕時寫的那封情書還沒漂遠,上頭浮貼乾燥後的梔子花瓣,用古老傳說堆砌的石墩則只願靜靜觀看,哪怕岸邊的人怎麼高喊、搖晃雙手,也不肯攔住晃悠悠遠去的故事;終於有天,洶湧激情的小河將會緩和,成了另一面寬廣的天空,而天上有成群顛倒飛行的雁鵝,在凜凜寒風尚未吹起前就飛往南方,人字型隊伍晾在視線的最底端,化成一粒頑童的石子擲來,一彎銀帶好不容易清瘦的體態,這又重現波瀾,濺起的細瑣珠玉催生一束束碧如翡翠的蘆葦,搖搖晃晃的隨著源頭活水注入而長及人高,原本的河流承擔起蘊育數十載的春秋文墨,孩子們都懼怕這黑沼似的深湖。

 我仍任手指浸在水裡,讓它的皺紋快速底累積歲月痕跡,因為十年前有位小男生對我說,他想快快長大,不論變成什麼樣的人;在還只有無名指指尖稱的上衰老的那一刻,岸邊蘆花像深秋裡的雪被吹動起來,看見落單的蘆葦船載著一對男女把漆黑湖水切開條細線,它比起馬奎斯記憶裡的大船要小許多,上面的女士身著波西米亞式薄衫、和鱒魚般躍動的傳統長裙,小舟在光著膀子的男子奮力划動木槳之下,就要迅捷的通過我面前,湖畔的微風送來話語:

「有看見那整片的蘆葦花嗎?每次我想妳時,就會在湖底的黑土插上一根蘆葦,直到這裡再也裝不下對妳的思念。」

「......」

 雖然沒聽清楚接下來的對話,但相信那對情侶已經航行了好長好長一段旅程,從太陽初升的黃金港口出發,而現在、當我朝他們揮手致意的同時,男子轉頭對我咧嘴大笑,他的笑容正要隱沒到粲然的夕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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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山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