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裡其實沒有睡的太沉,夢一直停在窗外雨水滴滴答答落下的半空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濕漉漉的意識裡混進了少許的蟲唧,我看見小時後自己和朋友在大操場草皮上追趕蚱蜢、螽斯、甚至還有小手掌大小的螳螂、蝗蟲,不過那時候抓來的蟲子中有一些給釘在全開的保麗龍板上頭作成了標本,現在當然是說什麼也不願意這樣做的,床板像隔開了回憶與當下,在夾曾內悶著頭翻滾,雖然是冬季但卻有滯熱的假象,我從床上坐起時,微汗的空氣跟著蹦散開來,這是早上五點初刻,隔壁蔡先生的床是空著。

 這是個中學生要上課、大人們要上班的日子,我趕在第一批早起的鳥兒群中,向早餐店的阿桑買了我最喜歡的黑胡椒鮪魚蛋餅,還有一杯熱豆漿,因為我知道接下 來當我往海岸去的路途,足夠讓那發燙的漿液暖和下來,冬天的天色亮的晚,七點左右我來到昨天傍晚造訪的海岸公園,不過是停在對望的北端,朝陽已把太平洋上 頭鋪起一席奢華的野餐布,我坐在海岸公路旁的小矮牆,微側著身避免那股華麗勁兒太刺眼,三角架頂端的相機盡職的在我設定的時間中拍下這頓早餐的賓客,嘴裡 滿滿的黃金豆漿,貨真價實的被此時的光影添加了金色的成分。
 
 今天的規劃旅程其實很單純,沿著台十一線濱海公路筆直向北行,在到達成功鄉 三仙台之後往回折便是,不過這段路程如果沿路都不停歇只是像比賽越野賽車似的騎完他,未免也太傷神了,中途我設定了幾個駐足休息的景點,第一個停靠處就是 著名的東河鄉「水往上流」奇觀,這個景點的形成主要是因為水流河床與地面的傾斜不一致所造成的目視錯覺效果,不過在進入東河鄉前,有一段夾棕櫚樹遍及兩旁 的道路,在東面有陽光斜射的北上路途中,這些樹蔭提供了讓人被感親切的遮蔽,就像以前在慢跑比賽時,渾身大汗終於來到飲水站一樣的心情,如果可以的話,真 想用條線把那些樹和車子綁作堆一起向前行,對我而言,那段陽光穿過樹影揮灑在彎曲公路上頭的景緻,是比水往上流更讓人驚艷的。
 
 當我在水 往上流停機車拿下我的腳架的同時,遇見一位正要往後頭山上賣報紙的阿伯(頭一次比攤販還早到觀光景點的感覺很特別),據他介紹在身後的這座高峰名為五線 山,而在山頂上有一口大銅鐘,看著老伯伯手腳兼用的比劃著:「那是我這世人看過尚大的鐘唷!」我向他點頭致意,下回造訪台東的時候,是該再來這裡看看。台 十一線這段路又稱為「東成公路」,顧名思義即是連接東河至成功的路線,而連接這兩個鄉鎮的交界處便是東河橋。這座橋橫跨馬武窟溪上,附近有泰源幽谷等景 點,而且從橋面上即可眺望壯觀的出海口,我開始想像如果在這裡迎接日出的曙光,會是多麼值得等待的奢侈。也幸虧今天這條路上車流不大,我得以在橋頭上晃過 來走過去,在這山與海、鄉與鎮的交界處,是隻悠哉的山豬。
 
 雖然說過了這座橋便是成功鎮,在看過地圖後即可發現這是塊近似中南美洲智利般 狹長的地域,接下來距離我的目的地三仙台還有幾十公里的路要走,中間我預計停留的第二個休息站便是東海岸遊客管理中心(其實沿途已經好幾次為了風景而拉起 煞車),此時剛過九點,管理處的鐵門緩緩拉起,停車場裡頭只疏疏落落擺放幾台員工的車輛,此時視線中的動態事物大概就是不知何時就已經來這裡修剪花草的工 友阿嬤,還有抬頭發現雲影漂移著。在東管處停留了十幾分鐘,加滿隨身水瓶後再度朝那我只聞其名、素未謀面的三仙台直去。離開管理中心十公里,我在一個大轉 彎的公路旁可以遠遠望見海那一端的成功鎮市區,還有懸在海外的那顆明珠,本來稍感疲憊的身體,此時重新打起精神,撥開安全帽的面罩,迎風駛向視線所及的遠 方。
 
 到達三仙台國家風景區的時間比我預計的還早些,也在意料當中的沒有太多擁擠的人潮,唯二的兩台遊覽車靜靜的停在門口,是一團日本觀 光客,推算他們的行程或許住在成功或者長濱兩地的旅社吧!當我走進三仙台規劃區內的同時,可以發現遊人們都迎著面反方向走出園區,逐漸的周圍聲音漸漸被淘 選沉澱,終於只剩下口哨似輕微的風聲、還有慵懶拍打岸邊的浪潮。三仙台主要是三座鄰近海岸的小島,還有大量的珊瑚礁岩所構成,原本這應該只是突出在太平洋 上的一方岬角,但是經過千百萬年下來海水朝夕不斷的流轉,終於將堅硬的黑岩石切割成久遠之前課堂上學過的海蝕溝、壼穴、海蝕柱種種景觀,然而這些複雜的名 稱總是拗口讓人難以記誦,我自己看那許多奇形怪狀的岩石倒是一間龐大的動物園,可能是某天遭逢如龐貝古城一樣的意外,黝黑的火山灰臨空降下,把眾多生靈的 形象凍結在他們活躍的一刻,像是用兩條後腿站立的狗狗、有鬈曲大角的山羊、如老僧靜定的灰撲撲背影落在高不可攀的山崖上;虛妄想法在無人的步道上頭恣意的行走,沒有邊界似的。
 
 三座臨岸島透過八拱跨海步橋和陸地連接,今天的島上不超過三十人,有大多數都是前來採摘海菜附近居民,他們進入風 景區內當然是不必收門票的,看見那些頭圍花布包巾的媽媽們,總會想起以前住在東北角的時候,漁村裡頭的大嬸也是一模一樣的裝扮,這就是群體的印象吧!不同 的地方在於小時候總期待著村裡阿姨摘回家的石花菜,能夠早點作成冰冰涼涼的果凍,那是我夏天時最欣喜的一刻。同樣喚起我記憶的濱海景緻還有那些張牙舞爪簇 擁起的林投樹,傍晚時如果走在這些樹木夾道的小徑上,管叫那些調皮的小男孩們一個個噤聲不語,因為我們都聽過那個關於負心漢害的林投姐苦苦等無人的悲慘故 事,雖然現在跟我弟說起這個鄉野奇譚的時候,因為沒有實際的景物而欠缺臨場感,不過每當想起那酷似懸在樹上一顆顆腦袋的林投果實,還是會讓我心底一陣涼悸。
 
 環繞三座小島的枕木步道並不難走,不過要完整瀏覽過島上的每個角落,大約得花上兩個小時的時間,這比我想像中來的久,但在周遭不時 可以發現盤旋起落的海鳥、石縫中堅韌卻不知名的綠色海岸植物(有油脂性光滑的葉面)、還有生長在潮間帶上頭的野草也讓我感到吃驚,雖然先前一度以為這裡和 我童年居住的漁村應該有相仿之處,然而在深入其中後卻發現處處有著驚奇,更讓我喜愛這裡的原因是,在國家風景區內的地面道路保持的十分整潔,幾乎找不到人為的垃圾,這種感覺就像是到了國外歐某知名景點才能享受到清新視野;話說回來,其實近幾年跑了台灣南北一些地方,漸漸發現大家對於環境保護的意識有明顯的 抬頭,和某些國家(如中東一帶有不少名勝古蹟)對待這類觀光地點的所作保存心力相比,住在這個島上人民的努力其實是勝出許多的。在最靠近外海的一處海蝕地 形名為三仙洞,也是傳說中呂洞賓、李鐵拐、何仙姑三位仙人來到此地所留的遺址,不分淡旺季的都有香煙繚繞,我經過時正看見一對夫婦手捧著剛買來的大把線香 要前去祭拜,但是更吸引我的是在海蝕洞外圍遍佈著白色貝殼沙,上面散落著數不清的漂流枯木,坐在沉積許許多多神話故事的這片沙灘上頭--突然的,想成為那 些故事的一部分。
 
 慢悠悠的走出三仙台,時間已經將近中午,頭頂上的陽光劃破雲層把過去兩天以來陰鬱一掃而空,我騎著車來到成功鎮北端的 重光部落折返點,這是往台東市歸途的開始。用餐的地點我選在成功鎮外圍的一家7-11,從店裡拎了盒便當跟咖啡走出門口,這才發現外面的長椅上已經坐著一 對母子,看年輕母親臉孔輪廓很深,應該是長濱一帶的原住民,小男孩六歲左右,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我朝他們點頭示意後揀了對面的空位坐下。
 
  一旦看到有孩子,那種想要陪他們玩的脾氣又發作了,心裡邊想該從包包拿出廣告紙折點什麼逗那個小孩呢?就在這當口,一句話打斷我的思考,「嘿!你怎麼會在 這裡?」,一台小轎車在門口停妥,走下來的是另外一位原住民男性,我把伸進隨身背包的手又拿了出來,輕輕啜著咖啡,聽他們聊著以前在同一個部落裡頭的故 事,而門口的車上還坐著另外一位女生。
 
 「那是你女朋友?」年輕的媽媽不知道是否意有所指的問。
 
 「對呀。」
 
 「很漂亮呢。」
 
 「這是一定要的呀!你老公呢?」男子也拿了罐飲料邊喝邊得意的回答。
 
 「喔!我跟他吵架了,帶孩子離家出走來這邊。」
 
 我加上原住民男子總共四隻眼睛大大的瞪著,我的心裡也配合著他一起問:「為什麼吵架啊?」
 
 「哈哈!騙你的啦!跟著他送貨剛好來到這裡,等他的車囉。」母親狡黠的笑著。
 
  「呼!隨便亂講話喔你,他現在還在台東那間貨運行上班嗎...」我莫名的感覺鬆了口氣,他應該也和那位婦女的丈夫是舊識,但接下來說了些什麼就記不詳細 了,只是愣愣的看那孩子跟著媽媽的口令怯怯地叫聲:「叔叔!」,然後又一個人默默的玩弄桌上的玩具,當我差不多要結束午餐的時候,便利商店門口的轎車閃了 一下大燈,原住民男子想起什麼似的起身告別,這一幕我倒是看的分明,雖然我的視線像是停在遠方的山上,看著兩個小黑點,越來越清晰,是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 男孩跟女孩,在部落裡頭一戶人家的門口,嘴唇顫動的不知道說些什麼,突然一陣風捲起沙塵、把景象捲的模糊不堪,四輪小轎車加足馬力從我我身後駛離,過不久 一台小貨車也來了,年輕母子跟著上車;等到我也把安全帽帶上,催動油門離開這裡之後,長椅上頭就再度回到早上的安靜。
 
 回程的路上可以發 現很多原先來時不同方向下的美景,有向日葵花田、稻田裡害羞的水牛一個勁兒打量我相機黑漆漆的長鏡、還有油菜花、大花咸豐草、酢醬草所組成的黃白紫三色拼 盤,明明就是同一條公路,不過因為時間的不同,角度的不同、我像是走進了截然不同的世界,訝異之餘,我開始不自主的哼起歌來。
 
 在歸途 上,我看時間尚充裕,便轉進位於公路旁不遠的都蘭遺址,那裡是阿美族族人們神聖的發源地,在本地原住民轉往都蘭林場發展後便逐漸荒蕪,留下來的有石棺遺址 和祭祀用的石像,成為如今我這位意外訪客的留連的處所;或許真的是從去年旅遊季節過後就人煙罕至吧!我踏上石磚步道時一度感到猶疑,因為道路旁邊的野草有 些長的已經比人還高,而頭頂的樹叢也密密麻麻封住了大半天光,由於不知道究竟向前還有多遠才能看見遺跡,給自己定了個走十分鐘如果看不到指標就回頭的打 算;幸虧約一百公尺曲折的小徑並不長,沿路上還看見了一種拖曳著長尾巴、白胸頸的漂亮鳥兒,當然我在看著發呆的同時,忘了拿起相機留下他的形影,不過這一 點也不必懊悔,或許她看我拿起相機的同時就決定要展翅飛遠了呢!這段探訪都蘭古道的路程算是意外的驚喜,這裡豐富的野生資源也難怪當初最早的阿美族人願意 選擇此地定居了。
 
 接近台東市區的最後一個景點是有小野柳稱號的海岸生態區,在礁岩上頭爬上爬下是我小時後最喜歡玩的遊戲,找尋岩縫中的 寄居蟹或是海蟑螂就可以讓幼年的山豬玩上一個下午,好久沒有踩在那樣嶙峋的石脈上頭了,這和現在我家附近烏來山裡頭的溪石有不同的靈魂,像是一種很遠很遠地方就一路飄蕩過來的堅忍,還有承載季風如刀割吹拂後留下的不馴,還有好多好多的故事都在那些大大小小海水沖激出的孔隙間蘊藏,我靜靜的蹲在那,只是傾聽。
 
 由於在小野柳那裡不自覺得停留相當長一段時間,回到台東市區反而晚了點,本來打算前往歷史博物館裡頭稍作參觀,但是不想只是走馬看 花,這回就保留點未完成的部分吧!我騎車沿著台東馬亨亨大道轉台十一乙線通往坐落在市郊的博物館,沿路的景觀幾乎是未開發的廢置農地,除了在館址不遠處有 間家樂福大賣場外,就沒有其他的建築物了,而空曠的四線道公路上,可以看見有野狗守衛一樣的逡巡,而地面則有顯眼的輪胎煞車痕一圈又一圈的畫著太極圖,八 成是某個大專機車研究社的社員們練習定圓繞錐後留下的痕跡,我在這間完工不算久的歷史博物館外圍鳥瞰似的作了番勘查,算是替下次的造訪作規劃,有點山賊古 時候到大戶人家踩盤子的味道(我大概是累暈了)。
 
 當回到信行寺取出行李時,沒來得及碰見蔡居士跟果顯師父,由於回台北的火車發車在即, 只得先向大廳的師姐們問聲安後直接趕往車站,最後搭上車的時間恰好距離啟動只有三分鐘,撥通電話回到信行寺,熟悉的聲音在另一端響起,我輕輕吁口氣,總算 還來得及在台東的土地上向果顯師說聲謝謝,列車一頓一頓的轉動鐵輪,我拿出筆記本,想要翻閱這幾天下來紀錄的部分是否有闕漏,但是偏偏又好像什麼都沒記起 來,這大概就是可怕的旅行症候群吧!乾脆又闔起本子,整理紀錄的事情不應該再這個時候,因為在我回到家之前,旅行都還沒結束呢;靠著柔軟的椅背,閉上眼睛 前的窗外剛經過關山的農田,一清二楚的看見田埂上坐著一位老農夫和他的小孫子,大幅度的向我們這班車揮著手,那樣誇張的動作我很難說服自己是幻覺,直到眼 底完全陷入柔軟的黑絨時,我仍然感覺到那揮動的臂膀,有枯瘦的骨架、也有年輕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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